一个中年男人来看塔罗,她会有些兴奋,特别是社会地位高、“头脑比较理性”的男人。“主动跟我说公司的那些事,这就是彻底交枪了。”她让他们相信,通过几张牌可以预测未来。
过去一年,来看塔罗牌的男人增多了。他们很多是来寻求安慰,比想象中的年龄更大——平均在30到50岁,事业基本稳定,处于职场中层以上,甚至还包括上市公司的CEO、创业公司的核心高管。所提的问题几乎都是工作和财富。
撰文 | 姚胤米 编辑 | 金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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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算命的男人变多了。一个深夜,晚上十点钟,他发来了信息。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体面男人,衬衫都用熨斗烫过,“外面所有人都觉得他很棒,职业生涯很发光的那种”。但恰恰是他来找她了。
“他竟然会主动要求这个事情。”洪雪很吃惊。他们几年前在一个工作的场合认识,他是TMT圈的企业老总,五十多岁,长得很帅。她介绍了下塔罗牌,试图要他相信,她通过几张牌可以预测未来。
他突然说:“那我可以试一试吗?”
指导“老总”抽牌。对方报了几个数字,对应的塔罗牌被洪雪抽出,在一块方形的黑色绒布上依次摆开。对着牌面,洪雪说出了自己的解读。“他听完后笑了一下,那个笑让我觉得……”她说,“好像什么东西被打开了。”接着,他说了自己的处境和现状,“开始自发地讲很多事情”。
“律师、玄学,逆势更火。”在北京双井商圈的一家咖啡厅,洪雪把外套小心地折成长方形,铺到靠墙的沙发上,接着把一个黑色小布袋放了上去,那里面装着四套不同类别的塔罗牌。借助这套工具,4年里,她累计给将近300个人看了塔罗。
过去一年,来看塔罗的男人变多了。“通常来塔罗或占星,我们想的话可能都会是女人,会觉得说不就是聊一点小女生的事情么。女性。情感话题”,现在不一样了。求测者的身份,高学历、高职级,“感觉非常理性”。
他们比想象中的年龄更大——并非那种不谙世事、为情所困或者事业上像无头苍蝇的男生,而是平均在30到50岁,事业基本稳定,处于职场中层以上,甚至还包括上市公司的CEO、创业公司的核心高管,所提的问题也几乎都是工作和财富。
她开始熟悉男人的恐惧。“老总”提的是一个事业问题。他正面临一个机会,不确定要不要离职。洪雪觉得,如果放到之前,他可能不会想到塔罗师。但现在,他的顾虑变多了,“他要去一个新的地方操盘,整体形势不好,对他未来的业绩表现是有影响的”。
“他理智上无法说服自己,却有想要行动的动力。”听过上百个故事后,洪雪认为自己“看遍人间百态”,视角和之前不一样了。
来算钱的人也变多了。2018年8月末,洪雪的一个设计师朋友发微信,想做塔罗咨询。对方是美院毕业的独立设计师,85后,“能力不错,挺努力的,也很有创意”。尽管如此,这位设计师并不开心,“他自己说认为设计师在中国是不值钱的,导致他在设计上的价值不被认可”。他来咨询的问题复述起来也“比较搞笑”,他问——什么时候能够赚到足够的钱?
问答一来一回,里面有一些角度“很清奇”。比如,“你在互联网公司待过,你们创业公司都挺牛逼的吧?”
洪雪根据自己的经验回答:“也没有吧。”她说,“创业都是九死一生。”她很快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设计师有一个同学,任职于小米公司。读书时,两个人“谁也不比谁好,谁也不比谁差”。去年7月9日,小米集团在港交所上市,他的同学一夜间财富自由。
洪雪是个聪明人,迅速知道对方这次看牌背后的“真正痛点”。
不仅仅是男人。去年5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通过朋友找到塔罗师吴宗修。她之前在澳门,失去工作后,找了几份兼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赶走。她非常迫切地想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拥有一份稳定的正式工作”。
尽管隔着微信,看不到表情也没听到声音,但感受对方的语气,吴宗修已经觉察到她的焦躁和不安。他告诉她,好的工作机会可能要等半年之后,“听完,她觉得没有达到她的要求”,不再理他了。但过了一段时间,她连兼职工作也丢了,专门发微信给吴宗修,“你算得一点都不准,还要继续努力啊。”之后就再也不回消息了。
吴宗修比较理性,他的分析是:以前,感情问题问得多,是因为感情“实际上是最不好控制的一部分”。现在,对于人们来说,“事业上的不稳定性增强,变得越发不可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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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来看塔罗,洪雪会相当有成就感。特别是社会地位高、“头脑比较理性”的男人,她甚至会有一些兴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主动跟我说公司的那些事,这就是彻底交枪了。”
“所以男人真的是挺辛苦的,其实他跟我们一样脆弱,但是他们还得装,因为他们是男人。而作为我们,看到这样的人脆弱、无助,你就再也很难说还像个小女生一样,去幻想以后有什么人能给你依靠,你知道吧?”
洪雪觉得自己很适合做塔罗师,因为“从小就喜欢倾听”。她总不时地提到塔罗师们是“高敏感体质”——那些描述很容易让人觉得他们有某种“特异功能”,但另一方面,她又多次强调不想当“神婆”,不愿意把自己神秘化。她自称是“通过塔罗牌帮助他人的心灵疗愈者”,是个心理咨询工作者,忌讳别人叫她算命的。
洪雪是个80后,留着披肩中长发,穿宽松毛衣、短裙、长靴,看着温温柔柔,说话轻声细语。她善于描述和总结,有分析有感悟,她很知道“一个记者需要什么”,这可能和她的职业经历有关。
△ 洪雪图片|受访者
在媒体的黄金时代,她是一个电视台主持人,后来又到报社做记者,来北京不久,转行到了互联网,觉得它“代表了一个时代”。她先在互联网公司负责新媒体业务,后来干脆加入创业公司。那是2015年,互联网风口正旺,如今的独角兽们刚刚开始崭露头角。当时,“全世界都觉得这个高科技很棒”。洪雪“上车了”,成为全北京浩浩荡荡的互联网创业大军的一员。
和大部分创业者一样,头几年,她和整个团队经常搞到半夜三更,两年996,一年997,“刚开始觉得很兴奋,大家都很上进。”那是一个医疗领域的移动互联网项目,一年多里,洪雪和同事们疯狂地看了无数医疗、市场和经济方面的书籍,频繁地出差,有时在外面一住就是三个月。
他们用最大速率追逐红利,也用最大速度消耗热情。有一次在公司开完会已经晚上六点多,洪雪还要去另一家机构谈合作,走出公司刚钻进快车后排座,情绪立刻就绷不住,“眼泪就像水满了一样流下来”。她哭了一路。
洪雪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对创业感到失望,“我如此地投入,如此地努力,也的确是和最优秀的人一起工作,但是你知道当时最惨的时候,我就说,我们做的这件事情犹如在水泥地上种庄稼。”
去年下半年,她决定彻底和创业公司“拜拜”,成为全职塔罗师。在成为塔罗师之前,他们大多经历了一段混乱迷茫的岁月,认为自己被塔罗的力量影响,臣服于那套卡牌,相信它是特殊的,有“影响力”的,如果用那个世界的语言,他们是被塔罗牌“拯救”和“征服”的。
他们认为这是玄学。
吴宗修生活在深圳。他的另一个社会角色是大学物理老师。但在生活里,他很严格地把命理师和大学教授这两个身份隔开,理由是“懒得解释”。
洪雪的另一个朋友陈立,是北京一个律所的律师,接触塔罗牌7年多了。他的微信名是“陈律师+塔罗师”。2011年,在工作面临转折时,他觉得一切都很难,甚至有些人会骗他。这叫他感到苦闷。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你,你的选择是对的还是错的。所以才去玩这个,才去研究这个。”陈立想要在“那个世界”获得力量。
我问他是不是有神论者。他笑了一下,指着桌上的一副塔罗牌,说:“这就是神。”
△ 用塔罗牌占卜来预测未来运势图片|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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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些来算命的人们,塔罗意味着什么?塔罗师赞羽说,“好像很多人吃维他命,他也说不出有没有作用,但是到那个点他会吃。”吴宗修觉得,“万一失败的话代价太大,就会开始寻求这方面的帮助了。”洪雪则认为,有很多想控制未来的人,这是“底层需求”。在塔罗师们的理解中,职场的人需要塔罗牌,不过是寻找一个说服自己做决定的借口。很多人都被一个执念扯进去,在困境里缠绕。
三个多月前,陈立有一位在香港做生意的朋友来访,向他寻求一些法律上的援助。前几年,这位朋友在香港的事业发展得很不错,做手机硬件,会接到一些富士康的单子。去年,全球手机市场格局变化剧烈,他的生意开始不好做了。
财富的突然萎缩让他感到不安、焦虑,不得不寻找新的机会。他想做一个股权投资平台,但这个“在香港挣不到钱”,只好来内地。这个新的赚钱途径并不正当。作为律师,陈立告诉他“这个东西不合法”。对方听完特别不死心,说:“为什么不能做呢?我觉得还可以走擦边球啊。”
过了几天,他要求陈立见面,一起去那家想要合作的内地公司看看。陈立不想去。但对方特别坚持。陈立感觉他“虽然穿得很立整,但是明显信心不足”。作为塔罗师,他给朋友算了塔罗,也告诉他不要投资。但朋友还是源源不断地给他发一些资料、链接,试图证明这个投资可以。
陈立没再理他了。过了一段时间,陈立得知,朋友还是扔了20万进去。
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洪雪觉得,这暴露了人们真实心态的显影——“在这样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我们没有办法安然地在自己的状态里面,我们没有办法不996、997的同时还眼睛四处盯着那些发达的人。每一个人觉得我必须要去赶这个潮,如果我不去拼了命争取的话,我会觉得我损失了几个亿。”
视线里全是糊的,根本调动不起来理性,不想相信经验,更愿意把这虚幻追求本身交给更虚幻的来决定。2017年初,一个身处互联网创业公司的年轻人,感受得到狂热的降温,不知怎么走下一步,跟洪雪大谈新产品的发展方向,问,“你看我公司之后发展前景怎么样?”
洪雪听完,迅速下结论:“这个都不用塔罗了,基于我在互联网行业的经验,你这个业务类型、你们老板的个人资历以及整个工作状态都嗨得有一点过头了。”
但对方并不甘心这个经验得到的回答,坚持要看塔罗牌。洪雪觉得这也有一点特殊意义,这位男士“之前占卜什么的他都是不相信的,但是他的行为是一次又一次选择借助塔罗的方式帮自己理清思路做决定”。
人们在换工作这件事情上愈发谨慎。去年中旬,一个互联网公司的市场总监,想转行,确定不好方向,找洪雪看牌,最后决定去卖保险。“可能一个正常状态下你不会觉得这个问题那么严重,但是现在可能就变成了一个天大的问题。”洪雪说。
在赞羽的理解中,大家为什么那么想要挣钱,因为钱的话,立马就能兑现成欢乐,不需要思考。她是个典型的八零后,性格开朗,是那种经常会大笑的女孩,也不太化妆,梳一根马尾,露出额头,根本想象不到她自己描述的,“化成巫婆妆给人讲课或看事的样子”——深色的眼影,粗黑的眼线。
△ 赞羽 图片|受访者
不到20岁,赞羽就开始学习占星和塔罗。她和几个平台合作开课,同时运营3个微信公众号,培训塔罗师、教玛雅历,还有自己的产品——一个基于玛雅历法的手账本,还教一门叫做“心灵写作”的课程。
“假如说经济危机让一群人的公司没有了,失业了,这种失去或者突然落空的感觉,会让他发现没有任何东西是坚固的,随时都会失去。尤其像开公司的,事业很好,很有自信,觉得我可以呼风唤雨,觉得自己有些能力,真的可以操盘一些事情的感觉。每个人都通过金钱或房子来抓取他认为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他之所以抓取是因为他知道很多东西是没有办法一直拥有下去的。”
“但是危机来了的时候,会直接把他推到前面。”赞羽说。
赞羽的结论是,大多数人“一直在一个平面玩耍,通过金钱、事业、财富、爱情、身材、性、酒精、烟草……各种上瘾”。她形容很多人永远是找一个东西,“以为找到了,最后又丢了,再换一个方式找。就是不停地在平面里打转,找了这个找那个”。
“你看了这么多案例,觉得人们最难纾解的感受是什么?”我问她。
“恐惧感。”她说。
顿了顿,她又补充:“恐惧自己不能被接受,恐惧被群体抛弃,恐惧孤独。”